- 三十年来，作为理解过去的社会学，通过强调比较方法，历史社会学逐步进入学界主流。
- 强调方法论帮助历史社会学保住了在社会学界的阵地，但也掩盖了社会学“历史转向”的激进内涵。
- 理解“历史转向”，必须理解时间性。相较于主导的“目的论”和“实验”时间性，历史社会学需要更具颠覆性的事件时间性概念：一系列在很大程度上是偶连的事件决定了历史的过程。
- 目的论时间性
- 孔德、马克思、涂尔干、斯宾塞、滕尼斯将历史视为不为人知的长时段的因果力量的结果，特定历史事件只是它的表现。
- 作为社会天文学家的伊曼纽尔·沃勒斯坦
- 沃勒斯坦将自己的研究类比于天文学，认为世界体系中的因果关系是统一的，地方性现象研究中发现的规律也适用于整体层面。
- 但天文学建基于宇宙通用的物理学原理，因此恰恰是从整体到局部的过程，而沃勒斯坦实质上颠倒了这一过程。
- “大爆炸”式的“大发现”后验推理使必然性掩盖了偶然性，将历史事件还原为指向必然未来的路标。
- 查尔斯·蒂利和历史主导过程
- 在《旺代之乱》中，蒂利抨击既往研究对1793年法国西部爆发的大规模反革命叛乱者动机的假定，比较支持革命的瓦-索米尔和支持反革命的莫日，将差异归因于城市化的程度和时间，对两个地区不同形式的社会组织如何造成革命中不同政治和社会经验作出了出色的事件性分析。
- 但目的论时间性掩盖了这一重要贡献，社会组织在社会地理学上的固定差异被误认为城市化这一抽象的主导过程的线性发展中的某些假定阶段。
- 《旺代之乱》后，蒂利对法国集体暴力的长期研究保持了目的论，而失去了事件性分析，将资本主义发展和国家集权视为永在且不断发展的力量。
- 西达·斯考切波与实验时间性
- 西达·斯考切波在《国家与社会革命》中明确支持了美国主流社会学的标准“科学”方法论，将比较历史分析作为研究变量过多但实例不足的问题时可以选择的多变量分析模式，采用准实验方法归纳出社会革命的三个必要因素：（1）军事落后；（2）政治实力强大的地主阶级；（3）自治的农民群体。
- 但受限于实例的不足，斯考切波未能充分证明（1）和（2）能够共同导致政治革命，也不能解释（3）是政治革命转化为社会革命的必要条件。
- 此外，斯考切波的关键谬误在于紧密依附于实验逻辑的、非历史性的时间性假设，这要求同一实验中的不同“试验”必须等价且相互独立，但历史不能被“冻结”和“切割”，且历史案例之间的等价性和独立性往往呈负相关关系。
- 准实验性比较方法埋没了斯考切波对事件性社会学的贡献，其真正的解释力来自历史学和社会学的结合，强调事件在扭曲或重整结构的过程中怎样引发后续的转型事件，从而发现了可以建构新的、可信的、关于事件性序列的叙事的相似性。
- 事件时间性
- 大多数日常发生几近一成不变地再生产着社会和文化的结构，而事件可以被定义为日常发生中能够显著改变结构的相对稀有的一类。
- 区别于实验时间性，事件时间性否认因果规律的普遍性和偶然事件的独立性，主张事件通常是“路径依赖”的。
- 区别于目的论时间性，事件时间性承认时间的异质性和全局的偶连性，主张偶连、非预期且本身不可预知的事件，能够抵消或改变历史最持久的趋向。
- 事件时间性认为，社会关系的特点在于路径依赖、时间异质的因果关系和全局偶连性。
- 特劳戈特的组织假设
- 特劳戈特比较了1848年法国大革命对国立工厂起义工人和流动卫队的影响，在通过职业构成分析拒绝马克思的阶级解释后，特劳戈特以“配对比较”证明：在政治事件进程中的不同组织历史导致两者选择了相反的阵营。
- “组织假设”误解了特劳戈特论述的本质。其著作既支持事件时间性，又使用了社会学方法的严密逻辑，谨慎地强调了时机、个性、选择和偶连性的结构限制。
- 基梅尔道夫的多元因果语域
- 基梅尔道夫对比了20世纪30年代到50年代间纽约市和美国西海岸码头工人工会的不同的政治演化，将差异视为复杂的多元因果关系的结果，兼顾结构、势态和事件。
- 基梅尔道夫有关大罢工和“1934年的抗争者”的论述表明，（1）事件是怎样被回顾性地挪用于结构的制度化和再生产，和势态&策略性行动如何从一开始就能引起促成转型的事件一样重要；（2）事件通常是通过组成新的行动者群体并赋予其权力，或是以新的方式重新赋予已有群体的权力来改变结构。
- 事件性的社会学？
- 特劳戈特和基梅尔道夫典范式的事件性历史社会学作品对冲击统治社会学的“科学”正统有重要意义。
- 事件性的历史社会学研究不可避免接近历史，但也有必要延续社会学传统的结构性/归因性解释策略。
- 事件性社会学近似于古生物学，寻求对科学进行一种新的多元化的分类学安排，挑战“更高等”、“更成熟”的物理学的解释模式，严密的因果叙事和数学推导&统计运算一样，都有资格折下科学之桂。
- 大多数日常发生几近一成不变地再生产着社会和文化的结构，而事件可以被定义为日常发生中能够显著改变结构的相对稀有的一类。
- 附言：宏观历史与事件时间性
- 特劳戈特和基梅尔道夫的案例是时空上相对局限的社会进程的研究，但在更宏观的历史中，事件性分析仍然适用。
- 作为例证，迈克尔·曼的《社会权力的来源》在宏观时间尺度上成功且持续地运用了事件时间性假设，其描述表明，只有在能禁锢人口的、相当偶然的环境条件下才能出现文明，而只有进一步加强对人的禁锢的文明，才可能出现集体权力和生产力的发展。文明发展中的历史演变实质上是意识形态、经济、政治和军事四种不同权力的社会空间网络之间的变化中的态势。
- 曼的宏观历史与事件时间性概念一致：展现出路径依赖、时间异质的因果关系和全局偶连性；运用比较方法，提出命题，并由命题揭示已知事例中相似因果过程的态势性展开的能力来检验其潜在普遍性。
- 曼的《社会权力的来源》也拓展了事件时间性的概念：
- 社会空间由多重的、不均衡且相互重叠的异构网络构成，而不是由社会体系构成。
- “事件”必须被考虑被被研究之进程的时间规模来进行理论建构，在宏观历史中，一些渐进的过程或趋势实则可以视作事件。
- 社会权力随时间而积累，但在不同时空中，权力发展的模式在动力和节奏上大异其趣。事件性社会学不应该也不得回避这一社会发展动力的问题。
@ 休厄尔，2013，《历史的逻辑：社会理论与社会转型》，上海人民出版社，第 3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