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安德鲁·阿伯特,2025,《攸关时间:论理论与方法》,第三章,《因果转移》,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
- 导言
- 以未来向现在回首,社会学家相信什么?
- 那些自称社会学家的人相信,社会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某些社会力量和属性作用在了另一些社会力量和属性上……社会学家将这些力量和属性称之为“变量”。如果其中哪一些变量影响了另一些变量,这一过程就被称为“因果分析”。变量之间的关系(“模型”)被当作有强制力和决定性的。根据这一看法,对人类行动的叙事也许就能提供某些“机制”,作为某种模型的依据,然而,发现这些“因果关系”才使社会科学成为科学。
- 隐含在因果关系背后的是社会理论的方言而非经典社会理论家的观点,回归关系只是真实社会行动带来的必要后果,行动才是现实——但对此习以为常之后我们往往将之抛诸脑后,认为自己的经验研究建立在行动的直接社会现实之上。实则,我们的理论之心在东,经验之脑在西。
- 本章结构
- 检视涂尔干《自杀论》对因果关系的经典讨论。
- 回顾社会学方法中因果关系的历史。
- 进一步参考关于因果关系和解释的哲学文献。
- 回到社会学并对未来的方法论做了一些推荐。
- 对文章基调的辩护
- “你说得太多”“社会学有足够空间,没必要打压因果论点”——不假思索的因果主义充斥着我们的学术刊物,限制了我们的研究。
- “我们早就知道了”——家常的真理永远是古老真理,没理由避而不谈,尤其是在研究实践常常忽略这些真理的情况下。
- 以未来向现在回首,社会学家相信什么?
- 一、经典中的因果关系:涂尔干
- 《自杀论》对因果关系理论中几乎所有重要的问题多少都有所提及。
- 经典力学的视角
- 在因果关系中有某种起决定作用的“推动力”,类似于经典力学中机械的因果关系。
- 将仿效排除出因果机制,因为它基于认知联系,不能在个体之间传递真正的影响力——分享某种东西(规范)才能使真正产生因果效应的力量从一位行动者传递给下一位。
- 医学的视角
- 疾病的三个原因:
- 诱发使人与人之间罹患某种疾病的可能性有所区别。
- 催化在某些易感人士身上”触动了开关“,因而引发了疾病。
- 身体结构导致了产生疾病的最终共同路径,即带来病症的器质性损伤。
- 社会力量使某些事情更有可能发生,而个别的、偶然性过程则造成了事情实际上的发生。涂尔干将社会致因看作催化性的,明确认为催化性致因具有决定性的力量,是既充分且必要的力量。
- 剔除自杀的直接动机——中介变量——只是在更大的力量已确立的趋势上产生的变化而已。
- 疾病的三个原因:
- 社会科学的视角
- 因果关系的方差分析^[方差分析:检验多组数据的均值差异是否由随机误差引起,还是由实验处理(分组变量)导致]:社会力量直接决定潜在参数,个体案例受局部因果关系的影响围绕这些参数发生变动。
- 涂尔干希望把社会致因当作具有决定性、必然性的力量,而不只是一般的随机变化,直接致因反而无甚趣味。
- 涂尔干拒斥直接致因:
- 用统计数据说明,尽管直接致因未有多大变化,但此间总体自杀率却急剧上升。
- 农民和自由职业者的自杀动机大致相同,但使一些很不相同的力量促使农民和城市里有教养的人去自杀。
- 涂尔干将关于直接致因的材料抛弃不用,从而追求对自杀进行更纯粹的社会性因果分析,在第二编的主体部分贯彻“根据致因分类”的原则,并在结尾处对方差分析的因果关系进行了最后总结:
- 这些就是自杀的一般特点,也就是直接由社会原因产生的特点。这些特点在特定情况下个性化时,根据自杀者的个性和他所处的特定环境而有各种复杂的变化。但是由此而产生的各种组合中,我们总是能够重新发现这些基本的形式。
- 经典力学的视角
- 尽管涂尔干使用的统计技术非常初级,但《自杀论》有自觉的科学意识,提出了因果关系的概念,区分了经典物理学家的机制分析与医生对局部和全局原因的区分。它使因果关系同时是普遍和独特的。而且,它阐明了一种因果关系的模式,这种模式几乎一字不差地预示了三十年后费雪等人提出的方差分析。
- 《自杀论》对因果关系理论中几乎所有重要的问题多少都有所提及。
- 二、社会学中的因果关系与经验主义
- 20世纪30年代的新社会学统计方法有三个广义上的来源。
- 计量生物学:通过将实验组从无关条件的影响中分离出来,通过比较干预带来的变化和观测结果之间的差异,建立直接的因果推论。但大量早期研究都没有在实验的情况下进行,也没有任何真正关于机制的理论,不强调因果关系和因果解释。
- 计量心理学:发展了量表/量尺和因子分析技术,将复杂数还原到简单形式,以使量化数据符合直觉的类别,完全忽略了因果关系。
- 计量经济学:更多地使用因果的语言,但指的只是关系或者相关性。
- 二战前
- 社会学中,老派质性理论家(如麦基弗)讨论因果关系和行动,认为定量研究(科恩等人)在各种相关性的迷雾中失却了对因果关系的洞见。
- 二战后
- 拉扎斯菲尔德将因果关系带回量化社会学,确立方法论的现代概念,将对致因的探究作为这一方法论过程的核心。
- 但先前的怀疑主义依然存在:分析被视为追求“解释”而非因果评价,将因果关系视为理解和解释特定情况下的特定行为。
- 到1965年,泽特堡才在其科学宣言的第二版和第三版中做出明显的修改,用很长的一节介绍“命题”,并将致因置于中心位置,大篇幅讨论“决定因素和结果的不同关系”。1972年再版的拉扎斯菲尔德与罗森堡读本也彻底改版。
- 真正的分水岭在于对路径分析的运用。
- 休厄尔·赖特在20世纪前20年发明了路径分析,但在50年代以前基本上寂寂无名。
- 此后,经济学家一次又一次重新发明出赖特早已发展出的方法。
- 赫尔曼·沃尔德在20世纪50年代重新将路径分析引入经济学,赫伯特·西蒙也支持路径分析,不过,对因果关系的定义仍然相当狭隘。
- 邓肯和布拉列克将路径分析引入了社会学。1964年,布拉列克将“因果律”视为经典物理学意义上那样具有决定性的,但是受到了误差的干扰。邓肯提出“因果路线图”必须要“与假设的变量体系的代数和统计性质同形”的主张,并未引出决定性致因的明确概念。
- 布拉列克重新定义了“因果关系”,将之视为数学和统计命题的属性,而非现实的属性,呼应了计量经济学相关主义学派长期以来存在的因果关系定义,也呼应了稍早科学哲学的发展趋势。
- 逻辑实证主义者重新定义了几乎所有的科学核心概念,使其成为对科学语言而非对经验现实的描述,从而力图摆脱经验主义中传统的认识论难题——因果关系被定义为标示某种不变关系的陈述。
- 小结
- 涂尔干:因果关系意味着社会现实由真实行动而非由宏大的无所不在的力量所支配,致因是决定这些行动的局部力量。
- 早期统计学家:因果关系是均一的相关关系,重要的是描述,或结果分析,而非机制。
- 麦基弗和其他非统计学家:因果关系是解释人类事务的核心。
- 早年的拉扎斯菲尔德:因果关系是某种对人类特定行动的理解。
- 布拉列克等人:因果关系是“陈述的一个谓词”,而非现实,只是一个概念,并不涉及行动。赋予新的因果观涌现论的特性、强制性或决定性的特征。
- 美国社会学霸权地位的因果观:相信社会现实主要由某种普遍性的力量所决定,然后这些普遍性由各种力量的组合来设定,并进一步受到“个体性”各个方面的限制。
- 布拉列克和邓肯为何热衷于这种用这种方式进行因果分析?
- 相信社会学的“科学”立场:逻辑实证主义在哲学中所向披靡,唯科学主义在社会学成为一种普遍的承诺,而不仅仅是一种方法论的立场。
- 明显的代际色彩:既是年轻人对已有建制的进攻,又是在量化/质性之战中的猛烈一击。
- 少壮派无所顾虑、轻浮狂放、充满活力、追求好玩的实验心态,与科学清教主义结合在一起。
- 资深社会学家中几乎没有人能具备必要的数学功底去亲自做因果分析,而计算机化的商业统计工具尚未出现,年轻的因果主义者初出茅庐就成了无人能攻击的群中之首。
- 因果主义者赢得了所有战役,却输掉了为了提供一种有力且有趣的对社会生活的阐述的战争,错把指标当成概念,相信一个相当狭隘的因果概念是解释社会生活的唯一方法。
- 20世纪30年代的新社会学统计方法有三个广义上的来源。
- 三、哲学、因果关系和解释
- 社会科学中常见的方差分析因果观,与哲学中因果分析领域的发展几乎没有什么关系。
- 亚里士多德提出的四种原因,如今分别支撑着社会科学中的四个主要理论分支。
- 人口学家-质料因:社会现象的解释在于这些现象中人口的不同特性。
- 结构主义者-形式因:在网络和模式中看到人类事务的决定性形态。
- 功能主义者-目的因:感兴趣行动的目的和目标。
- 选择论建模者-动力因:寻求决定行动的最终路径。
- 休谟:因果关系不是使事物发生的强制力以及真实世界中的一种必然关系,而是固定序列,或是恒常联结。因与果必须是相邻的,而且在时间上前后相续,二者间的关系必须恒定。但是其必要性只存在于观察者的脑海中。
- 自从休谟以来,关于因果关系的现代哲学在许多问题上产生了分歧:
- 单一原因还是多重原因?
- 因果关系的逻辑模式:必要性还是充分性?
- 因果关系的范式:理性行动论还是机械决定论?
- 同时性的因果关系还是序列性的因果关系?
- 决定性的因果关系还是概率性的因果关系?
- 自从休谟以来,关于因果关系的现代哲学在许多问题上产生了分歧:
- 社会科学的立场:机械决定论;序列性的因果关系。
- 麦凯将因果关系等同于“充分但是不必要的(总体)条件之中的那些(单独而言)不充分但是非冗余的成分。”或多或少为我们将因果关系按比例分成若干个部分的惯例提供了辩护。
- 亚里士多德提出的四种原因,如今分别支撑着社会科学中的四个主要理论分支。
- 哲学研究文献中,关于因果关系的大部分问题一直存在很大分歧。而关于解释,又有另一批同样复杂的哲学研究文献。
- 关于解释的现代哲学立足于亨普尔1942年提出的三段论——大前提是覆盖律,小前提则是对某一特定情况满足那条总法则的假设条件的断言。
- 例如,社会整合的缺乏会导致高自杀率(涂尔干)->萨克森地区缺乏严格的宗教,因此缺乏社会整合->萨克森地区有高自杀率。
- 波普尔的反对:所有的社会覆盖律都是无关紧要的,诉诸这样的原则只不过是在重新表述问题本身,而没有解释任何事情。真正的解释都由周边条件来完成,这些附加条件明确了哪些覆盖律站得住脚,亦即哪一组多重原因在做解释,哪一组多重原因在问题提出时就已经被假定了。
- 历史哲学家基于叙事对解释提出了不同的回应:
- 柯林伍德等的“理解模式”:通过行动者的信念、知识和心理去弄清楚“对行动者而言什么是明智的做法”,认为理性、有目的的行动是因果关系的范式。——过度“唯心主义”,陷入了危险的主观主义。
- 加利的“可追随性”观点:凭借真相、一致的事件编年、连贯的中心主体,叙事本身就有解释力。叙事被用来把那些一般规律决定的事和偶然发生的事结合起来,产生出一则听来可信的故事,因为这个故事是可追随的。
- 沃尔什等人的“综合”过程:构型的思考方式的独特之处在于它坚持将各个特定的部分拼成更大的整体。经由时光的酝酿,综合成为创造事件的“构型”——也即历史或情节——的过程。
- 历史哲学中关于解释的文献可以追溯到19世纪末的“方法论之争”。相当多的哲学家认为人文与社会科学中的解释不同于自然科学中的解释,其早期观点倾向于认为阐释性解释和因果性解释是互斥的,后来则试图提出将二者融合的方法。
- 解释以描述为前提条件,而且是以出于某种视角的描述为前提条件。这种视角不可避免的是“叙事性”的,意味着它包含了不止一个时间点。因为在此前的情况中哪些才是明显构成原因的方面通常是由后来发生的事件界定的,并且这些事件告诉我们哪些部分的描述才是重要的。^[例如,直到俄狄浦斯的父母是谁被揭露出来,我们才知道其婚姻的关键不在于俄狄浦斯娶了底比斯最美的女人,而在于他娶了自己的母亲。]
- 最后,解释的哲学还给我们一个关于追寻解释的理由的洞见。尽管美国社会学从表面辞令上看被科学因果主义把持,但从实际工作上看大部分成果的核心部分还是关于责任归因。
- 关于解释的现代哲学立足于亨普尔1942年提出的三段论——大前提是覆盖律,小前提则是对某一特定情况满足那条总法则的假设条件的断言。
- 社会科学中常见的方差分析因果观,与哲学中因果分析领域的发展几乎没有什么关系。
- 四、社会实在的因果观和偶然观
- 源自阐释哲学和历史哲学关于解释的观点,如何为我们提供切实可行的对于社会生活的解释,以替代基于当下的因果概念的解释呢?
- 我们希望从解释中获得的一致性和趣味性。
- 一致性:只有我们的知识内在一致的时候,它才会变好。
- 趣味性:它应该产生一种对社会生活全面、有趣而令人信服的阐述。
- 如今我们的抽象理论和我们的方法隐含的具体理论之间存在着严重的不一致,且没有提供一种令公众信服的对社会生活的阐述。
- 我们希望从解释中获得的一致性和趣味性。
- 关于信服:社会学从公众的头脑中消失的一个关键原因是我们对描述的轻视。
- 社会学家眼中只有因果关系,拒绝发表纯粹描述性的文章,即使那些描述在量化方法上复杂、在实质内容上重要。
- 计算的便捷本质上已经使得回归分析本身成为描述性方法,并且是一种相当糟糕的描述性技术。
- 许多真正的科学是描述性的。除非社会学严肃对待描述,否则就再也难以被当作研究社会生活的一般性科学来严肃对待。
- 一致性:如何逃离我们方法论中隐含的狭隘的解释概念。
- 一种简单的替代性选择——“历史的”解释:不再把社会的故事分解成几个变量,而是让它们合在一起,从整体上对它们进行比较和归类。然而,这是错误的。
- 社会学最根本的洞见在于认为社会世界是由情境化的行动、由社会关系组成的,而非由独立的故事组成。社会生活是不断在限制性的结构中体现自身的一个过程。
- 对于任何既定的社会现象,我们也许可以判别其脱离社会空间和社会时间的情境的独立性,但处于社会学核心的是那些完全与社会空间和社会时间纠缠在一起的现象——“互动领域”。
- 第一,互动领域的阐述不会是完全因果性的,因为几乎所有这类文献都为自主行动,尤其是策略性选择,提供了很大空间。
- 第二,这类阐述会包括许多不同规模的时间效应,因为在这些领域中许多不同时间纵深的过往共同形塑了当下。
- 第三,它还会包括对社会结构的复杂理解,因为在互动领域中也充斥着不同规模的社会结构。
- 中层理论和经验研究方法论要与我们对社会世界的根本理解相一致,必须满足以上这三项要求。
- 沃勒斯坦《现代世界体系》(中层理论):有着各种尺度和力量的历史和结构。
- 阿伯特的《职业系统》:这样的书并不预言将来会发生什么;事实上,它们揭示的是互动领域也许太复杂了,以至于我们没法预测。
- 但是它们的确展示了各种各样的内在模型;的确概述了“游戏规则”;的确描述了在这样的系统中行动的局限和可能性。
- 量化方法也需要做同样的事情——我们将不得不采用模拟技术,模拟^[更好的解释策略是去理解一个相互依赖的系统内部是如何演化的。模拟也许是做到这一点的唯一办法。]也许能帮我们理解某类互动领域的局限和可能性,而那将是深刻的社会学知识。
- 参数的作用是情境化的,是从系统的演化中发展出来的,不会系统性地随时间变化或随空间变化,我们只能将其视为发生在特定时间点、情境下,而不能将它作为某种东西的属性去“管窥”。
- 参数的意义也会因为策略性理由而改变,即经由系统中行动者故意的行动而改变,最核心、基础的人类行动之一就是重新定义某种东西,使当下的样态得以更新。
- 因果主义对社会学方法论而言一直是非常成功的范式,但赤裸裸的事实是它现在已经阻挡了这一领域的重要发展,我们必须重新修正、重新解释社会生活意味什么,我们也必须围绕着这一理念重新整合我们的理论和方法^[WU:这最后一段翻译得什么玩意???]。
- 源自阐释哲学和历史哲学关于解释的观点,如何为我们提供切实可行的对于社会生活的解释,以替代基于当下的因果概念的解释呢?
#阿伯特 #《攸关时间:论理论与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