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记丨学科的混沌

@ 安德鲁·阿伯特，2025，《学科的混沌》，第一章，《学科的混沌》，p1-p43，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

• 导言
  • 社会科学如何变化？在此，我将对社会科学的整体变化，特别是社会学的变化，提出一种非常一般化的机制。
    • 社会学是我自己的学科，也是社会科学中最常规的学科，或者说，定义最不完整的学科。
    • 我认为较大单元的一个子集可以包含该较大单元中按比例缩小的结构与过程——微观世界^[自相似概念的简单形式在哲学中长期存在，但此前未见认为微观世界以分形的方式多重嵌套的观点]。
    • 我提出的机制首先是纯文化的，论述来自内部。大多数关于智识承继的观点来自外部：知识以某种方式与权力结合，而权力又推动变革。^[本书想传达的一条信息在于试图摆脱累积的隐喻，因此，不进行文献回顾。]
  • 社会学存在许多地方知识和实践，但我对各种地方知识最终形成的更大但隐含的框架更感兴趣。
    • 对它的理解将阐明社会科学各子集与社会学之间的关系。
    • 我们在社会科学中关于“普遍主义”以及“地方知识”的辩论掩盖了以下事实：社会科学家以某种方式共享一个道德计划——致知社会。
    • 社会科学项目生产了可分享的、“普遍的”社会知识，但其更大的、普遍的框架绝不是标准的、经常被人嘲讽的公理式结构，而是类似于罗马人的“万民法”。
    • 只存在从适应和冲突中产生的普遍知识，这种普遍知识提供的连接各地方知识的试验性桥梁，目标是像万民法那样允许根本不同的人相互交流。
• 一、社会学的间隙特性
  • 社会学并不擅长将事物从自身中排除，因此成了一门由许多课题组成的学科——总是在不断获得，却很少摒弃它们。
    • 社会学无可避免是间隙的，其作为最一般的社会科学的主张基于其隐含和糊涂的声明：“任何形式（关于社会）的知识我都不陌生。”^[社会学就像丝绸之路上的商队客栈一样。]
    • 这种间隙特性在局部上概括了整个社会科学与自然科学、人文学科之间的关系。社会科学处于一种不舒服的状态，介于事实模式和价值模式之间。
  • 这种将社会知识置于事实和价值之间的做法源于康德。![[理性的分形|1000]]
    • 先将知识分为纯粹理性（关于自然世界的知识，由客观认识促成）和实践理性（关于道德世界的知识，由自由直觉促成）。
    • 引入“判断力”的概念弥补事实和道德之间的鸿沟：当意志以某种“自然概念”的方式按常规行事时，描述意志行为的规则就是纯粹理性下的技术实践原则。从而，又在纯粹理性范围内再次区分了一种纯粹理性和一种实践理性。
    • 在有关政治的各种著作中，将人类共同体的法律定义为对道德个体的超验自由活动的准自然约束。从而，将实践理性的世界分为纯粹的（认识）部分和另一个实践的（先验自由）部分。
  • 两个启示
    • 此种程序使社会科学的主题有时受制于纯粹理性，有时受制于实践理性。
    • 康德以一种微妙的逻辑手段产生了这种间隙——“分形区分”。
• 二、分形区分
  • 社会科学的外部和内部结构都由分形区分机制产生，我们通常使用一系列二分法来区分不同的社会科学和其内部的各种立场，所有这些二分法都是分形的区分。
    • 从同时性角度来看，如果我们使用其中的任何一组来区分社会科学家群体，那么我们将发现这些群体在内部被相同的区分再次划分。
      • 例子：方法论领域的分形区分![[社会学方法论领域的分形区分|1000]]
    • 从历时性角度看，分形区分造成了社会科学概念和语言之间的永久滑脱。
  • 这种分形区分类似于分段式的亲属系统，一段血统世系开始，然后分裂，接着再次分裂，包括如下特点。
    • 人们只能仔细了解他们的近亲。
    • 社会学家通过长期讨论血缘关系以建立共同的祖先从而了解彼此。二分法囊括了整个不断增长的关系系统，而无须为每个世代和每种立场贴上新的标签。
  • 简洁的代价是指代性：通过一组简单的对比来概括整个结构会让它成为无本之木。当人们尚不了解彼此的立场时，我们最重要的术语的指代性特征只会带来纷扰。^[因此，大多数研讨会毫无用处。]
    • 这种指代性可以通过更改参照框架提供一种通用的方法，以此来否决有关分形二分法的任何断言^[这种策略仅对极端分子才会失效，他们在每个层面上都选择站在二分法的同一极。例如，某些经济学家在任何论点上都坚定地根据“选择”而非“约束”来进行思考，将任何约束解构为先前选择的聚合结果。这种立场的巨大的内部一致性使其无惧不断随情境改变的分形论证，从而变得不可战胜。]。
      • 例子：萨林斯通过更改参照系，把马克思的立场还原为自己的版本。![[指代性否决分形二分法的例子|1000]]
    • 在任何时候，一种分形区分深刻地影响着我们对自己和对他人关于社会科学的理解：一方面衡量了我们的异同，另一方面也引起了无休止的误解。
  • 外部议程出于多种目的调用分形区分，但区分真正的力量在于其分形、指代的本性，而不在于外部事物。
  • 这种关系特征使分形区分比线性尺度更普遍。
    • 例如，史学和社会学的区分。![[史学与社会学的分形|1000]]
    • 但是将这个特定的例子视为一个简单的分形区分是错误的。因为两个层级各自的分裂反映了不同的结构。
      • 史学和社会学的区别在于提问的方式。
      • 主流史学和社会科学史，历史社会学和主流社会学，区别在于方法。
    • 之所以出现这种结构性模式，是因为分形区分实际上发生于时间中，而非某个时间点上。
• 三、时间中的分形区分
  • 在一种既不愿放弃纯粹理性也不愿放弃实践理性、客观性或主观性、分析性或叙事性、实证主义或阐释的社会科学下，观念会如何变化？
    • 黑格尔的模型：任何统一的社会科学版本都存在其对立面，然后两者将综合为超越先前版本的新社会科学。接着，这个新版本本身会引出新的对立面，进而带来另一种综合超越，依此类推。这正是古德纳提出的社会学危机概念的核心。![[古德纳提出的社会学危机概念的核心|1000]]
    • 然而，我们可以直接在任何当代的后现代文本中找到古德纳的类似观点，也可以取自比古德纳早了三十多年的埃文斯-普里查德的朴素论文。这种持续的复兴更像是重新发现。
  • 重新发现的中心性在一系列题为“将……带回”的文章中也很明显。纵观这些文章，人们会认为社会学，甚至更普遍的社会科学的主要任务是重新发现轮子。例如，“社会现实由实践产生而非事先生成”的观点，在20世纪的社会科学里至少四次单独出现。
    • 然而，如果在这里只是看到钟摆的简谐运动，那就忽略了真正发生了的历史的重要性。例如，社会学关于“冲突”和“共识”的大争论。![[社会学关于“冲突”和“共识”的大争论|1000]]
    • 一种立场在智识生活中的成功通常意味着它在一个新的比较框架中地位的衰落。指代性贯穿时间。
    • 在不断地在情境化之下，每一个新的胜利立场都被迫认识到，它遗漏了关注的中心问题；或者说，它本身代表了它认为已击败了的观点。实时重新发现的另一项结果是，术语的历史变得异常复杂。因为旧的想法会以新的名字出现。
    • 任何二分法中暂时胜利的一极都必须理解曾经的对手会更容易理解的主题，要承担起对手的负累。
      • 从长远来看，它禁止一方或另一方取得完全的胜利。
      • 从短期来看，接管陌生地盘意味着对胜利了的术语本身的重塑和重组。
  • 可以采取几种形式将陌生地盘重新映射到自己的术语之下。
    • 接管：将之直接摄取在总体概念之下。但意义是一种双向关系，概念表示内容，内容也定义概念，以同等条件摄取大量外来内容，只会更快地破坏一个总体概念。
    • “纽约式”摄取：将对手的地盘吸收，但相对面积大大减小。
    • 所有这些都需要把二分法中失败一极的概念和实质性知识带到胜利一极之下。因此，所有这些都削弱了胜利者的一致性和清晰性；事实上，所有这些都导致在新的标题下再现旧的二分法^[这种滑动对研究生教育的影响可想而知。教员和学生依靠不同的来源，赋予技术名词不同的含义——建构主义和“文化”的例子。(p29)]。
  • 一种分形的区分会同时产生变化和稳定。细分的结果是术语的不断扭曲，打破了产生支配地位的初始隐喻。
• 四、机制
  • 这种分裂、冲突和摄取的模式需要更详细的分析。
    • 在规模允许的情况下，社会科学中确实会出现分化——如市场研究从社会学内部独立出去，最终与广义的市场营销合并。
      • 一种社会结构性的分化可以概括文化分化或与之平行发生。这种特殊的分化形式，按照纯粹的思路，在知识型职业中相当普遍。
        • 知识专家倾向于从事纯粹的研究，因为已知事物的复杂性最终会干扰知识系统本身。因此，知识的对象逐渐被忽视。
    • 但是，只有在规模不断增大和资源允许的情况下，分化才能在一个分形世系中生存。![[三种模式|1000]]
      • A. 传统的分化：在每一世代中，一个世系分裂成越来越特殊的从属部分。
      • B. 分形的分化：分形区分在所有世系中的每一个继任世代复制自己。
      • C. 分形的循环/周期：每一世代只分裂出一条血脉，激烈的冲突消灭除了一种特殊的霸权观点外的所有观点，而那些“不育”的血脉被“重新映射”到繁育血脉的某一版本上。
  • 分形循环
    • 代际范式：一幕冲突，带来一方失败，胜利者的分裂，连带将失败者的担忧重新映射到胜利者的对等后代上。
      • 分形区分中某一极的典型“胜利”似乎可维持20-30年，刚好大约是一群学者攻城拔寨，占领堡垒，安顿下来收获胜利果实所需的时间。
        • 首先是有见地的理论和古怪但有创造性的经验工作。
        • 在五年左右“激动人心的新工作”之后，系统性的论文阐述了新的观点，理论术语暂时稳定，经验研究激增。新一代成为助理教授。
        • 第一个十年末，新的观点侵入文献综述和流行教科书，学生被引导进行越来越详细的经验研究。
        • 年轻人的新学派诞生，强调分形区分，把正统派的掌门人逼向另一面，正统本身似乎开始出现中年人混乱的折中主义，分形再现。
        • 接下来，分形辩论可能陷入折中主义，也可能某一方获胜，这时折中主义又通过上述的重新映射机制实现。
      • 分形循环给不同阶段的职业生涯打上了不可磨灭的印记。
    • 循环周期有时比一代人的周期要长，这有赖于其他机制。比如分衍——马克思主义的例子：早期，马克思主义者内部的分形争论阻碍了马克思主义与主流之间更大的分形动力学。
    • 分形循环的核心是一种深刻的传统机制，把对立面统一起来：产生永久变化，抛弃旧思想，推翻智识专制；带来永久稳定，把旧思想旧酒装新瓶；青春的美酒也带来中年拒绝或停滞的宿醉。
  • 分形区分概念的普遍力量：
    • 解释了那些看似无法定义的术语持续存在的原因。
    • 分形区分在时间上的运动，很好地解释了社会科学中概念定义的永久性滑动。
    • 解释了社会科学的表面革命如何在基本问题上被表达为一种非同寻常的恒常性，并向我们展示了那些新兴层面的现象如何以一种并不总是令人愉快的方式与个人生活衔接。
• 五、多重分形区分
  • 社会科学中的分形区分并不独立存在，它们之间有很强的选择性亲和。
    • 这些亲和中最紧密的关系称为“方法论流形”：四五种独立的区分之间的附属关系，通常以质性和量化的区别来标记。流形的核心是实证主义和分析、叙事与阐释之间近乎绝对的联系。![[方法论流形|1000]]
  • 在分形循环的背景下，打破这些亲和联系是社会科学知识变革最有力的机制。
    • 公园游客走向东西的分形区分，游客将最终均匀分布在东西的轴线上，分形区分很好地填充了这个一维空间。这条运动规则发生作用，正是因为它是嵌入时间中的指代性规则。![[公园中东西分形的隐喻|1000]]
    • 现在假设南北也是分形区分，必须在朝东或者朝西走之后再选择往北或者往南走。但是谁这次如果往东，接下来必须往南；谁这次往西，接下来必须往北（这就是上面的方法论流形）。这项规则将使我们沿着东南至西北按对角线展开。![[公园中东西南北分形|1000]]
    • 社会科学试图用一维路径填充所有可能的调查空间，建立一套规则来指导学者的行进，因此学者间不必保持彼此之间的持续沟通，而是可以作为学科、分支学科和研究小组，保持在自己的道路上。
    • 决定我们对这座城市了解多少的，是一套将分形区分复合起来的规则，这些规则的深刻变化将导致我们所到之处发生深刻的变化。
      • 新的复合规则可能将我们带去从未去过的领域，但也会让我们丧失知识。
      • 任何水平的知识总和都可以通过大量不同的规则来实现，但不能保证同等数量的知识是关于同样事物的知识。
    • 这种社会科学知识的模式在在通常意义上不是进步的，但它承认了一个松散的标准，即“更好”的知识是更完整地填充空间的知识，即具有更高分形维度的知识。
    • 当许多不同的认识论路线汇聚到一个地方，循路而来的人们会“看到”不同的社会事物。社会科学知识的普遍之处在于到达目的地的计划，同时相互解码我们的路径。
  • 我们中的大多数人已经在城市里徘徊了足够长的时间，以至于对我们的起点失去了任何感觉，这个项目就变得更加复杂了。按公理重新推算我们从中心广场所走的路线并不可能，我们谁也不知道它在哪里。我们在某个街角相遇，我们的学科和分支学科通过不同的路线把我们带到了那里，我们试图通过讨论自己穿越基本概念结构迷宫的规则来定位彼此的过去和现在。更糟糕的是，无休止的分形循环不断地改变我们语言的意义。但偶尔会发生一些不同寻常的事情。有人从别人身上学到了足够多的知识，足以漫游到这个城市的一个全新区域。